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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门仰望

2008-08-01 17:15:00 来源:书摘 白化文 我有话说

我从1950年入北大中文系,中间休学一年,1955年毕业。这段时间内,曾受到多位大师的教诲。现将从学于浦江清、周祖谟二位老师的一些往事记录下来,以示景仰与纪念。

秋雨梧桐成绝唱春风桃李有余哀

――回忆浦江清

先生

“后进何人知大老!”现在的喜爱文学的青年,知道浦先生的人恐怕不多了。可在三四十年代以至解放初,清华园“双清”的名字是很响亮的,这就是清华大学中文系的朱佩弦(自清)先生和浦江清先生,两位的名字中都有一个“清”字,浦先生的名字很雅,当时还有人为此出了一条上联,“浦江清游清江浦”,求对下联,条件极苛刻:1.回文;2.偏旁要一致;3.人名对人名,地名对地名。听说至今也没有人对出来,成为绝对了。

浦先生(1904~1957)1922~1926年间在南京的东南大学外语系学习并毕业。在校时得到学贯中西的吴宓先生的赏识,毕业后推荐到清华研究院的“国学门”,做陈寅恪大师的助教。从此转学中国学问。因工作需要,还在陈先生指导下,自学了梵文、天文学等学术,可说是学贯天下与中西的博学之士。1929年“国学门”撤销,浦先生转入中文系。1952年院系调整时调整入北大中文系任教,直到逝世。

先母常对我说起一件往事,即,1931年夏季,朱佩弦(自清)先生刚和陈竹隐先生订婚,在中南海租了几间房,过精神恋爱生活。陈先生是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朋友,她是成都人,负笈于当时的北平艺术学院,是齐白石、溥西园等先生的弟子,在北平的文艺界相当活跃,有时在真光电影院或清华大学礼堂参加诗歌吟唱演出,那可是古雅的玩意儿,但却很受高等教育界人士的欢迎。可是她在北平没有娘家,有时住我姥姥家。订婚时,我们这边还算大媒和女家的人呢。

朱先生订婚了,就想起自己的好朋友浦先生还没有女友。于是求我外祖母做媒,将我外祖母的堂妹介绍给浦先生。这位小姐和陈竹隐先生年岁相仿,二十六七岁光景,当时也算是大女了。相亲地点在北海漪澜堂。浦、朱、陈三先生均出席,女方是那位小姐、我外祖母、我母亲还带着我。根据迷信的妈妈论儿,相亲时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婴儿――最好是长子――参加,能促成喜事。我当时一岁多,作为吉祥物的条件齐备,得以与会。可是小姐相面的结果是,认为浦先生“无寿者相”,此事告吹。浦先生果然享年不永,可是那位小姐在20世纪40年代中就因子宫癌去世,比浦先生走得还早呢。

那次会见,却出人意料地决定了我的一生。原来,我正玩家母的钢笔,浦、朱两位先生出于礼貌,夸奖了我几句,说将来可以往文学方面培养。家母认真起来,后来果真这么办了,造成我在中学偏科偏得厉害,数理化一窍不通,外语一锅粥,非念中文系不可了。

待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再见到浦先生,已是1952年。1954年秋季,浦先生给我们开中国文学史第三段,即宋元明清部分,助教是吴小如先生。第一学期由程毅中大学长――原任北京中华书局副总编辑,现任中央文史馆馆员――和我担任课代表。浦先生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,早上起不来,课时安排在上午最后两节。有时上课铃响了,老师未到,我们两个人就到燕东园浦先生府上去,侍候老师穿衣戴帽,常用浦宅的一辆女式自行车前推后拥,把老师载到课堂上来。浦先生是会唱昆曲的,他教元明戏曲,常采用吟唱法,意在熏陶。他老人家很认真,迟到的时间一定要补上。这可苦了大伙儿啦。毕竟我们那时是国家供给制,供饭,12块8毛一个月包伙。每天大米白面,四菜一汤,中午经常吃小炖肉,八人一桌。若与别的系合桌,去晚了就只剩下粉条子啦。再说,大师傅还等着清扫食堂呢。浦先生拖课半小时是常事,有时能达到一小时。众人大有罢课之势,课代表夹在其中受苦。第二学期起,我就激流勇退,把这差使交给将要成为我爱人的李鼎霞啦。在下曾有打油诗一首:“教室楼(按:今为第一教室楼)前日影西,霖铃一曲尚低迷;唱到明皇声咽处,回肠荡气腹中啼!”现在想来,让老先生讲基础课未必是上策,要因人制宜。

可是浦先生是十分爱学生的,很想把自己的绝学传授下去。一个深秋的晚上,程大学长和我去见他,他执意要送我们出来,说遛遛。途中手指星空,大讲起天文来。可惜我们哪里听得懂!看到我们茫茫然的样子,老师大约失望了,以后不再提起。

1989年春周燕孙(祖谟)先生与作者,李鼎霞夫妇在北京大学中关园280号周府合影

徐枢大学长――就是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博士生导师的那位了――是我班学习语言学的尖子,从二年级开始就发表相关的小文章。毕业前吕叔湘、张志公两位先生分别召见过他,均有罗致于门下之意。可是那一年中等专业学校大发展,我们班毕业分配,有一部分就分到那里去了。徐大学长分配到电力学校,语文不是那里的主科,徐大学长有点郁郁不得志的心态。有一天,他遇见了浦先生,把胸中的郁闷向老师说后,浦先生却说:“你可以研究电嘛!”过后,徐大学长向我说了,两人哈哈大笑。细一想,老师有深意存焉: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。只要抓住“研究”不放就行。因而我此后每到新岗位,一定服从工作需要,在工作中不废研究,多少干出些名堂来。都是受“研究电”的启发啊!

程毅中学长分配到西安石油学校教语文。1956年,北大又招研究生,他想考,就近托徐枢学长去问问浦先生。想不到浦先生说,不用考了,由浦先生向系里说,从西安要回来就是了。不久,程兄便“生入玉关”。在那时这样办,是要冒风险的。而程大学长和浦先生并无特殊关系。浦先生晚年指导的几位研究生和助教,如程毅中、傅璇琮和赵齐平,后来都各有建树。老师的独生女浦汉明那时正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,默察老师对于她的培养和期待,绝不如对几位研究生那样殷切。汉明毕业后分配去青海,师母也没有留难。可见先生以学术为公器的襟怀。我常诵陆放翁的名句:“天下英雄唯使君!”

浦先生逝世,时为教研室主任的游泽承(国恩)先生代室内的研究生和助教们做了几副挽联。程毅中读给我听,我对其中一副的最后两句印象深刻。但我的感觉是,此联风神绵邈,恐非老成人游先生的笔墨,而是出于惨绿少年之手,八成还是程兄的手笔。那就是:

秋雨梧桐成绝唱,春风桃李有余哀!

周燕孙老师二三事

当代著名语言学家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周燕孙(祖谟)老师,于1995年1月14日凌晨3时10分在北京医院逝世。作为一名老学生,我很悲痛。吴小如老师以我追随周老师多年,指令写些资料,以为纪念。师命不敢辞,惟是每忆师门,黯然凄怆,思绪纷乱。拉杂写来,略存大意而已。

笔者1950年入北大中文系,周老师时年36岁,是系中最年轻的副教授,风华正茂。越年,师在沙滩北楼二层中文系资料室内开设“工具书使用法”一课,是为解放后本系首次开设,一至四年级均可选学。老师风标卓越,语音清亮,讲解明晰,论述层次井然,辅以手把手的实习教导,深受同学欢迎。某日,授正课毕,尚有余暇,周老师意兴风发,便开示求学门径,大意为,不可光听老师讲解,要自学。自学的主要方法就是钻图书馆。可以多方面浏览,时间长了,自能由博反约。并举出自己读书的一些例子,以为证明。我当时听了,极为钦佩。不料老师话音刚落,便有一位高年级负责同学把老师请了出去。片刻返回,见老师面带愧色,立即检讨说,某同学批评,说是现在已经解放了,不可再引导学生钻图书馆,脱离现实。所以刚才所说全部作废,并愿在此深刻检查云云。我心想老师前面说的不错,从此按老师受批评的话去办,终身受益。后来读到毛主席的一句语录:“要自学,靠自己学。”深感与周老师所说不谋而合。

不久,抗美援朝开始,接着是知识分子第一次大规模“洗澡”。周老师属于历史清楚的青年教师,安排在第一批,有为老教师示范之意。地点仍在系资料室,全系师生代表云集。我缩在屋角小板凳上,可负有记录之重任。周老师检查后,罗莘田(常培)先生以恩师的身份率先发言。其中提到的两件事于今记忆犹新,一件是,周老师于1932年入北大中文系后,颖发秀出。当时中文系分文学、语言文字、古籍校订三组,大二分组,周老师原意入文学组,沈兼士先生面命曰:“北大中文系语言文字组每三年必有健者出。前者魏建功,后有丁声树,继起者其在君乎!”周老师因而感奋,决意入语言文字组,努力攻读,英年即有所树立。另一件是,当时任文学院院长的胡适先生曾多次放出风来,要觅周老师一谈,周老师始终回避。其时,欲登胡氏龙门者极多,惟有周老师胸怀恬淡,云云。30余年之后,笔者与周老师已建立一种家人父子般的关系,一日,于侍坐时请教此事。周老师说,1932年清华入学考试,陈寅恪先生出了一个上联“孙行者”,周老师对以“胡适之”(后来知道同时还有张政先生等几位也如此作答)。北大、清华同时录取。周先生以清华学费贵,乃入北大。胡院长听说有这样的学生来了,就放出风来,叫周老师到东厂胡同他家里谈谈。周老师认为,胡先生道德文章为一代所宗,但与自己所学并非同一系统,骤然晋谒,有攀附之嫌,正派的求学者是不可以这样做的。笔者闻之,肃然起敬。

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后,1953年秋季始业时,周老师在北大首开“现代汉语”课,三四年级同堂上课。四年级的课代表是褚斌杰学长(现任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教授),三年级的就是笔者。褚大学长临近毕业,事情较多,我就当仁不让地兼任此课的“全权总代表”,常常去见周老师,登堂始于此时。犹忆初到北大中关园280号谒见时,老师殷勤问及我的志愿,意思是愿不愿意从事语言方面的科研工作。我直率地回答说,自己是大舌头,发音不清,在这方面恐怕不会有什么前途,但是,愿意在别的方面跟老师学习。老师听毕微微颔首,不以为忤,此后反觉师生关系近了一层。40年来,除了经历风雨的时刻不敢去连累老师以外,差不多每月总得趋谒一两次,面聆师教,师生之间渐渐地有了一种很深的感情。

凡是与学术和文史资料有关的话题,老师天上地下,无所不谈。限于篇幅,举例以见一斑。

一次侍坐时,周老师讲从事学术研究必须做到的两点,一点是,要把该项学术的最基础的几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懂,最好是学着给那几本书作注。老师举自己的研究为例,如在大学三四年级时,就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委托,校勘宋本《广韵》,后来做成《广韵校本》,1937年行世。这是周老师出版的第一部书。周老师强调,此种打基础的工作一定要在年轻力壮时加紧干,终身受益。另一点是,要走在时代的前面,做前人没有做过的工作。老师也举自己的研究为例,如《唐五代韵书集存》和《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》都是开辟一大片广袤领域的总结性著作,是后来人在这方面从学的起点站。把这两点结合起来,周老师对当代某些博士论文和博士后研究方向颇致不满,认为往往“大,空,不能脚踏实地”。

周老师待人礼貌极为周全,20世纪50年代笔者在校学习时,周老师骑自行车在校内外行驶,遇见学生向老师敬礼,一定下车握手,寒暄几句,这一种做法在当时的北大可说是独一份。笔者曾屡次建议老师不必如此,周老师答以“习惯了”,并教育笔者要养成讲礼节的良好习惯。从此我努力跟老师学各样的礼节礼貌,并竭力使之成为习惯,自觉于转化气质作用极为得力。

不过,周老师断非板起面孔的人,有时和老学生也开开玩笑。笔者与老师通电话,常常以“老师要是没有别的指示,学生就跟您请假了”一句结束,周老师有时就说:“请假?我不批准!”“那么,学生可就要逃学了。”于是在笑声中结束。此事在老学生中传为笑谈。

限于篇幅,只可走笔至此。

  (摘自《负笈北京大学》,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3月版,定价:25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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